太阳如金饼，滚过端午，热辣起来。地里该种的种了该收的收了，老爹想去城里看看儿子。
自从老伴过世，老爹身边就剩下个孤零零的身影。儿子叫他去城里跟他们一起生活，老爹不肯，宁可一个人在乡下，守着那扁长的影儿，清静，自在。
老爹舍不得乡下宁静的生活，更舍不得乡下的土地。他一走，土地就撂荒，他心疼。土地就像一塘火，年年种，它就热旺，一年不种，它就冷了熄灭了。
六七十岁的老爹，身子硬朗像块铁，依然种地，土地把这块铁磨得锃亮。村里年轻人出门打工了，留下老人和小孩，撂下荒芜的土地。老爹看不得热旺的土地长满草，除了种自己的地，还捡别人的地种。老爹种水稻、花生和豆子，自己吃不掉，拿去送人，拿去卖，剩下的拿去城里给儿子。
除了种地，老爹养了一头牛，牛是耕地必需；养了几只鸡，下的蛋拿去卖；种了一园菜，吃不掉送乡亲；还小心管理屋后一片竹林，老爹是篾匠，闲时编几个篮子做几把竹椅，拿去卖，很抢手。
老爹手不闲，把日子过成一片清风明月。
老爹给儿子打电话：“儿，我想进城来住几天。”话音苍老，但清朗如水。
儿子沐浴爹清朗的话音，里外通透，说：“爹，啥时想来就来，想住多久住多久。”
老爹收拾行李，大包小包都是带给儿子的农产品。地里的花生豆子，卖剩的带给儿子，煲汤打豆浆用得上。园里的萝卜菜头吃不掉，腌制、晒干，带给儿子。春天的嫩笋，做成笋干，带给儿子。鸡蛋积下几十枚，带给儿子。
老爹一出站，就像人群里一团火，灼痛儿子的眼睛。爹的脸膛一贯黝黑，皱纹也毫不含糊爬满额头，薄暮时分的光下，像一截不起眼的炭。可他一脸开朗的笑，透着活力，就让这截炭，发光发热，灼痛人的眼睛。
儿子赶忙迎上前，如一只蛾子扑向一团火。他见爹肩挑手提，大包小包的东西，嗔怪：“爹，带这么多东西作甚，城里又不是买不着。”
爹说：“城里是城里的，这是爹亲手种养的，哪比自己土地上的东西好吃。”
儿子接过爹的担子，挺沉。一股沉甸甸的力量，砸在儿子肩头，也砸在他心。
汽车一溜烟往市中心开去，掠过汹涌如河般的繁华，在一家大酒店门口停下。老爹纳闷，怎不回家，把车停在酒店门口作甚？
儿子说：“在酒店订了一桌饭，给您接风洗尘。”
爹很不高兴：“不能在家吃吗？我又不是官，接啥风洗啥尘？”
老爹很不情愿地往酒店里走，旋转门反射的灯光，让他好一阵眩晕。富丽堂皇的大堂、点头哈腰的服务生，老爹很不自在，感到这不是自己来的地方。
进了一间豪华包厢，里边两个人，连忙起身，毕恭毕敬迎接父子俩。
老爹一辈子，头一回被人称“先生”，受宠若惊又深感别扭。
四个人，点了满满一桌菜，大半菜老爹连名儿闻所未闻，总之，应该是名贵的山珍海味。每上一道菜，老爹心就咯噔一下，默念“浪费啊浪费”。
那两人铆足劲儿，像铁匠铺铁匠砸铁，你一下我一下，不停给老爹敬酒。儿子知道爹酒量不行，一一替爹喝下。爹想说，你也别喝了，有外人不好开口，干瞪眼。
结账时，不见儿子去，那两人去了，老爹心里一股拔凉。
出酒店，两人往儿子车里塞烟酒，茅台酒、中华烟，老爹没喝过没抽过但听过，都是价格昂贵的高档货。
老爹本想在儿子家安心住几天，第一晚便彻夜未眠。天热，房间开着空调，本来很舒适，老爹却翻来覆去，怎么也睡不着。
第二天，老爹要回乡下，儿子惊讶：“爹，怎不多住几天？”
儿子说：“有空调。”
爹说：“空调吹得我的心拔凉拔凉。”
老爹回到乡下。夏收到了，老爹打来电话，叫儿子回去帮忙割稻。
儿子说：“请人割吧，有路上花费的路费，请人一天能把稻割完。”
爹说：“还有多少机会帮爹割稻？”
老爹的话音，一改往日爽朗，冷冷的，有雪天的凛冽。儿子深为讶异，莫非爹出啥事了？
儿子不放心，回去了。
短短时间未见，爹换了个人，又黑又瘦，仿佛大病一场。看见儿子回来，爹努力地挤出笑脸。那笑脸，惨云密布。
儿子和爹一起下地，割了一天稻，累得腰酸背痛，手上起了血泡，身上晒得通红。
老爹心疼儿子，问：“儿，苦吗？”
儿子说：“好久没吃这苦了。”
爹说：“儿，不管官做多大，你都是农民的儿子，别忘本。”
第二天，老爹对儿子说：“回去吧，你是官，你的时间耽误不得。”
老爹把一摞钱往儿子身上塞，扯直了弯曲的腰背，说：“这是爹卖粮卖菜卖鸡蛋积攒的几千块钱，你拿去，把人家给我接风洗尘的花费还上。”
那摞钱，一张张通红的百元大钞小心叠成。儿子从没见过如此红的钞票，一张张，像浸透了爹的心血。
